高端访谈丨专访叙利亚总统巴沙尔

关注国际焦点，洞察世界风云。9月21日到26日，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来华出席杭州亚运会开幕式。饱受战乱十余年，叙利亚计划如何重建家园？突破封锁制裁，叙利亚正在如何重返国际舞台？中叙建立战略伙伴关系，两国又将如何继往开来加强合作呢？

今天，我们的嘉宾是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我们一起在对话中寻找答案。

邹韵：总统先生您好，感谢您接受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的专访，也欢迎您来到中国。上一次您跟夫人访华是在2004年，这一次时隔将近20年。再一次来到中国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同时您感受到的中国最大的变化又是什么？

巴沙尔：首先，感谢你们今天对我进行采访。说到我对中国的访问，我上次访华还是19年前。在这期间，中国实现了飞跃式发展。如果你让我进行比较，我只能说中国已经今非昔比。中国曾经被称作“世界工厂”或者“世界商品工厂”，但是如今我们可以说，中国是“世界创新工厂”。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众所周知，中国人民爱国热情很高，对祖国充满自豪感。这种自豪感源于国家取得的一系列发展成就。我想强调的是，发展变化固然重要，但中国坚守不变之处更显珍贵。也就是说，尽管发展变革会带来一些副作用，然而中国的文化未曾改变，中国人民对国家、对社会、对习俗和传统的认同感也未曾改变，这才是最大的成功。不少国家有能力实现经济和其他领域的发展，但很难长久保持民众的身份认同。中国人民今天的身份认同感同20年前相比并无二致。

邹韵：这次您跟夫人还出席了亚运会的开幕式。当叙利亚代表团入场的时候，现场可以说是热烈而沸腾，我想与您分享一段视频，是当时叙利亚代表团入场的场景。当时在现场的那种热烈的场景，人们在欢呼。而与此同时，其实在场外、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这个话题也是冲上了热搜，有很多中国网友他们都留下了很多评论。我读了很多的评论，觉得很感动，在这我也想与您分享其中的几条。有网友写道，“在废墟里也要仰望星空”。还有人说，“展现给世界的不光是满目疮痍，还有无限的生机和活力”。也有网友写道，“请让玫瑰开满大马士革，和平与爱留在这片身处荒漠也抬头仰望的土地”。听完这些网友的评论，以及您跟夫人在现场感受到的那种场景，您想对中国的观众和网友说些什么吗？

巴沙尔：那一幕我记得很清晰，那一刻令人动容。在场的中国观众为入场的叙利亚代表团欢呼，这种热情显然是发自内心的。这就是热情的中国人民。有时，我们感到遥远的距离会疏远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然而这一瞬间让我真切感受到叙中人民的亲密无间。对于中国网友的评论，我想感谢他们的积极关注和踊跃留言。他们很了解中国与叙利亚从古到今的关系，他们也知道叙利亚正在发生的事情。我想说的是，开幕式上观众的热情同社交媒体上网友的热情交相辉映，中国伟大又谦逊。

邹韵：在杭州的时候，习主席与您举行了历史性会晤，两国元首共同宣布建立中叙战略伙伴关系。您如何理解战略伙伴关系这个定义，又期待看到两国的合作在哪些具体的领域进一步向前发展呢？

巴沙尔：当今中国是世界大国，在国际舞台上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对于伙伴关系，中方强调新型国际关系，摒弃霸权主义。叙利亚体量较小，亟需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参与国际事务。不论是在联合国安理会还是在其他国际舞台，中国都在政治上同叙利亚站在一边，中方的相关立场很明确。在当前的国际形势下，两国需要进行更广泛的对话。此外还有经济和发展层面，叙利亚当前的经济形势很严峻，西方国家的所作所为让叙利亚人民忍饥挨饿。这些都是我们在同中方领导人的会谈中深入讨论的问题。中方向叙利亚提供了人道主义援助，帮助叙利亚人民减轻痛苦。当我结束此次访华回到大马士革后，我们将针对以上领域举行一系列会议和会谈，确定落实机制，推动具体项目实施见效。

邹韵：在与习主席的会面当中，您还提到中国通过自身的奋斗走出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我们注意到现在在叙利亚国内也有一些讨论，就是如何来借鉴中国的发展经验。总统先生，您认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给未来叙利亚的重建和发展带来了怎样的启示？

巴沙尔：我们应该推动双边合作项目。推动叙中两国在经济、工业等领域的经验交流。首先，中国曾经的发展条件同其他第三世界国家很相近；其次，社会发展情况和价值观在整体发展过程中发挥着基础作用，技术发展不能脱离社会发展。因此，我们能在诸多领域从中国经验中获益，却无法从西方国家获得同样的启发。我们以及地区国家都尝试过学习西方发展经验，但都不成功，甚至起到反作用。

邹韵：在去年的1月份，叙利亚宣布加入“一带一路”倡议。其实我们知道，叙利亚是古丝绸之路上很重要的国家之一。从古丝绸之路一直到今天的“一带一路”倡议提出10周年，您如何看它对于世界发展的重要意义呢？

巴沙尔：习近平主席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同他所提出的全球发展倡议、全球安全倡议、全球文明倡议相辅相成。发展离不开安全，有了发展和安全，才能延续国家间的文明、道德和文化纽带。实现本国发展不等于抹杀他国的国家认同。“一带一路”倡议不仅是中国的倡议，更是世界性倡议。“一带一路”倡议正处于实施阶段，需要国际组织配合行动。这一系列倡议和国际组织相互联通，推动倡议在全球实施。

曾经，叙利亚拥有闪耀世界的文明。她位于亚洲大陆西部、地中海东岸，地处亚非欧三大洲交汇处，有“中东心脏”之称。2011年，在美西方势力直接参与下，叙利亚陷入连年战乱，人民饱受苦难。

联合国数据显示，2011年来，叙利亚危机已造成至少35万人失去生命，1200多万人流离失所，1400万平民急需人道主义援助。

邹韵：我们知道，其实叙利亚曾经是中东地区最富庶、最稳定的国家之一，而且在阿拉伯有这样的一句谚语，很多中国人都知道，“如果人间有天堂，那么大马士革必在其中”。但现在经过了十几年的战乱，叙利亚不光是战火纷飞、经济衰退，可以说是满目疮痍，而且最关键的是，那里的人民还遭受了很多的损失和伤痛。您如何评估目前叙利亚的形势？更核心的问题是，战争结束了吗？

巴沙尔：战争并未结束，我们仍处于战争的中心。但是我想说，叙利亚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或者有史以来就是侵略多发之地。每当侵略者来袭，城市便遭到破坏。叙利亚自古都是如此，遭到破坏之后都会得以重建。所以，当战争停止、制裁结束时，叙利亚人民一定有能力重建自己的国家。问题在于潜在的社会影响。物质毁灭还能重建，思想文化一旦流逝，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如今，这场战争有两种潜在危险，一是西方的新自由主义，以美国为首；二是极端主义。各国都在面对这两个威胁。他们看起来有所不同，但其实是一丘之貉。我们现在的重点是保护好价值观，也就是国家认同感。因为国家认同感将帮助我们重建社会与国家。如果丧失了国家认同感，人们的内心远离祖国，就没有人愿意保家卫国了，也没有人愿意服务社会了。这才是挑战。

邹韵：总统先生，这是不是意味着，解决叙利亚问题，对您来说最大的阻碍就是外部势力的干涉呢？

巴沙尔：是的，外部势力确实是巨大的阻碍。如果我们排除一切外来干涉，叙利亚的问题虽然很复杂，但会在数月内得到解决，而不是数年。这就是事实。

邹韵：总统先生，我们也注意到，现在叙利亚国内出现了很严重的电力短缺的问题，而导致这个问题的核心因素之一就是燃料不足。但是我们知道，其实叙利亚是有着非常丰富的油气资源的，特别是在哈塞克省以及代尔祖尔省都有大量的油田。出现这个问题，和美军偷盗石油有直接的关联吗？

巴沙尔：是的。在叙利亚东北地区，那些被恐怖分子控制的所有油井，其背后都有美国操控的身影。所以这不单单是一个偷盗的问题，他们还跟恐怖分子沆瀣一气、共享利益。这就意味着，某些世界超级大国在和恐怖分子勾结，这就是叙利亚的真实现状。因此，我们丢掉了那一地区的石油资源以及小麦主产区。要知道我们原本是一个小麦出口国。但当下，我国的小麦产量很低。我们现在还出现供电短缺的状况。没有电，人们怎么生活？我们现在只有微乎其微的电力来维持生活，但这根本不够用。

邹韵：您刚刚提到战争还没有结束，您会如何评估目前叙利亚最新的形势？

巴沙尔：当前形势当然不好，大家都很清楚，叙利亚当前的形势很糟糕，因为我们面临着严重的民生问题。主要是经济方面，我们举步维艰。过去，叙利亚人与各国人民保持交往，进行商业、文化等多方面交流，这种互动对国家繁荣来说很有必要。可现在，叙利亚人被西方国家紧紧扼住了咽喉。但我们并不是无计可施，这正是我此访的主旨之一。在这里，我们得到友好国家重要且必要的支持。支持不一定体现为人道主义援助，而是体现在为我们敞开大门，与叙利亚人民交流互动。叙利亚人自古以来就有能力重建家园，通过交往合作走向繁荣，我们没有丢失这种能力。这种经济、政治、文化关系才能为我们敞开大门，让我们重新出发。

邹韵：您刚刚也提到了国家的重建可能是现在叙利亚人民最大的诉求之一。对于国家的重建，您有什么样的规划和展望呢？

巴沙尔：叙利亚如果得以重建，会拥有广阔的未来。我不想谈假设、希望或是期待，我想谈谈战前叙利亚的情况。当时叙利亚处于经济增长最快的阶段，接近7%。这对于一个实力有限的国家来说，是非常高的经济增长率。我们当时没有负债，我们从来没有当过负债国，借贷后有能力立刻还贷；我们当时有充足的小麦，并向很多国家出口小麦；我们还对外出口果蔬；战争初期，我们正在大力发展工业。所以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如果战争结束了，叙利亚得以重建，会比战前更好。

邹韵：我知道，您在大学的时候学习的是医学，而且还做过眼科医生。所以对于接下来叙利亚在重建、在发展等各个环节可能面临的艰难险阻，您希望开出什么样的应对“药方”呢？

巴沙尔：当前，我们面临战争、封锁导致的内部挑战。同时，我们还面临世界经济形势变动带来的外部挑战。新冠疫情、俄乌冲突等事件导致物价飞涨，此外还有美元利率上涨问题，这让所有国家的处境都变得更加艰难。“治疗”当前的状况，最根本的“药方”是“过渡”——不只叙利亚，还包括所有国家，都应该从美元交易过渡到其他货币交易。替代货币的首选是人民币。

邹韵：阿萨德总统，相信您也注意到了，在今年春天中东出现的“和解潮”。除了叙利亚重返阿盟之外，在中国的积极斡旋下，沙特和伊朗宣布恢复外交关系。我们都知道，中东地区可以说是全球安全形势最为复杂的地区之一。您如何评价中国在推动中东地区和平稳定方面扮演的角色？

巴沙尔：沙特伊朗和解是巨大的成就，非常出人意料。这是一个美好的惊喜。沙伊两国矛盾在该地区已经持续了40多年之久，这是西方外交模式，尤其是美国外交模式的典型后果。美国会在几个国家之间制造问题，然后勒索这些国家为自己牟私利。付出代价的是谁？当然是这些国家，以及这些国家所处的地区。这一举措的作用不局限于沙伊双方的和解，并不像两个对手握手言和那么简单。不！这其实事关地区局势的稳定，这对我们所有中东国家产生了积极影响。我们已经为沙伊矛盾付出了几十年的代价。今天，我们终于安心了。另一方面，中国宣告沙伊和解，这意味着中国采取务实政策，不讲大话空话，不像西方那样做空洞无物的宣传，而是真正采取了政治行动，并取得了成果。

邹韵：在这样的背景下，您认为习主席提出的全球发展倡议、全球安全倡议和全球文明倡议有着怎样重要的意义呢？

巴沙尔：我们希望中国能继续发挥政治作用，同时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而这些政治作用与习主席提出的倡议密不可分，其中包括全球安全倡议，因为它实现了稳定。我们认为这些倡议是新世界的准则。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是一个过渡的时代，是一个从旧世界向新世界过渡的时代。我说的旧世界不是过去几千年的这个世界，而是从殖民时期开始算起的旧世界，即从15世纪发现美洲开始。从彼时到如今，世界经历了殖民、杀戮和掠夺。这些倡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当今世界的政治不再遵循损人利己的旧例，不再围绕杀戮与侵占，而是一种新型政治。我们需要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政治，需要建立在合作基础上的政治，需要建立在讲原则基础上的政治，需要建立在互利基础上的政治。因此我说，这些倡议是对新世界有益的准则，它们将推动取代旧世界。

畅谈文明、未来、国际合作的巴沙尔，曾经经历过一段黑暗的艰难时期。

为推翻巴沙尔领导的叙利亚政府，美国一直不遗余力。2006年12月13日，一封电报从美国驻叙利亚大使馆发回华盛顿，题为《影响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政府战略》。电报列出了动摇巴沙尔政府的九种方案，包括建议美国政府“寻找叙利亚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的矛盾”并加以利用，煽动库尔德人不满情绪，“散播叙利亚正面临严重外部威胁的谣言”等。

2016年，这封10年前从美国驻叙利亚大使馆发出的电报，与其他三万封电报和电子邮件一起被维基解密网站披露，叙利亚动乱背后的外部势力露出冰山一角。但对于已经沦为恐怖分子练兵场的叙利亚来说，对于食不果腹、难有一日安寝的叙利亚人民来说，真相已经来得太迟。作为动乱最大的输出国，嗜杀冷血的美国霸权的手上沾满了叙利亚无辜者的鲜血。

邹韵：过去的这些年，您的国家可以说是几经生死存亡时刻，而且您个人也经历了好几个低谷和至暗时刻。从34岁当总统一直到今天，这一路走来，您最大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呢？

巴沙尔：最大的精神支柱在于，当世界上那些富裕的国家、强大的国家与你为敌，你的人民会支持你。如果没有人民的支持，而你又面对这样的（外部）环境，你就无从获得在战争中继续战斗的力量。无论是军事冲突，还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经济摩擦。这是政治层面。其次，个人层面，也就是家庭层面，我们的家庭坚如磐石，忠于国家，并且有决心去克服一切困难，这就是我一路走来的动力。

邹韵：我注意到在您的成长过程当中，您的父亲扮演着一个可以说是“严父”的角色，他对于子女的教育很严格。这样的成长环境给您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而现在作为父亲，在与您三个孩子的相处过程当中，您教育的核心理念又是什么？

巴沙尔：总体而言，叙利亚社会思想开放。这与一些人的想象可能正好相反。我们的历史造就了开放的社会思想。当一个地方多种文明共存，那么这里的人民一定是开放的。我们的家庭跟其他任何一个叙利亚家庭一样，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但我与我父母的关系，和我与我子女的关系有所不同。因为世界局势发生了变化。在我父母那个年代，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没有社交媒体，甚至也没有卫星电视，那时叙利亚国民的文化、思想、人格受外来影响很有限，那时没有那么多风险，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因此，我教育子女最注重塑造价值观，塑造集体主义价值观，而不是西方的个人主义价值观。对我来说，国家的价值观首先在于坚持民族身份，既要向前发展、与其他文明互动，又要保持自己的民族特性。我认为这是如今我们作为长辈教育子女时面对的挑战。

邹韵：我听说您的小儿子在学习中文，是真的吗？

巴沙尔：是的，他在战争爆发之初学习过中文，大概有七八年或者更多年之前，很基础的中文，没有深入学。是他自己决定要学中文的。对他来说，收获的不仅是学会一门语言，更是了解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