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先生欣赏美林《天书》
在中国美术圈里我最喜欢两个男人,那就是韩美林和黄永玉。平时我们见黄老不多,更多的是从他的作品和他写的书里去了解他,我很喜欢读黄老的散文。他和美林的共同点便是才气逼人、精力旺盛、记忆超群、幽默诙谐、性格刚烈……他们均属鼠,尽管黄老比美林大一轮,但其魅力不减,越来越man(男人)。与美林不同的是,黄老有一股子傲劲,美林则比较随和。以前黄老是我家邻居,偶尔我们还能去他的万荷堂吃顿烤全羊,玩玩大狗,他也偶尔自己开着红跑车与黄苗子、丁聪夫妇来吃韩家菜,我们还经常做些韩家菜、韩家包子给黄老送去。现在黄老搬到顺义去了,我们很少见面,只能时时想念。
陈履生老师以前每年拜年总是一举两得,先去黄老家,后到我们家,然后告诉我们一些关于黄老的趣事。黄老八十九岁生日那年,当时我们不在北京,美林请履生代为送上一对自己设计的龙凤金碗,我则送上了一顶三宅一生的时尚帽子。
美林说无论年龄还是事业,黄老都是他的老师,但因为他比黄老小一轮,所以他可以用十二年的时间去追赶他。
黄永玉说他也很了解韩美林,曾经说起一句至理名言,他说:韩美林说的坏人一定很坏,因为他不轻易给人下结论,韩美林说的好人,你们千万别信,那才不一定呢!
——选自周建萍《永不凋谢》之《生命剑客》
▲学生请老师检查作业
在中国美术圈,我最喜欢两个属鼠的男人,他们均有才、有趣、有情、有义,那就是黄永玉和韩美林。2021年三月,我们收到黄老给美林写来的一封信,甚为感动。五页工工整整用小楷写的信,充满着对美林的爱和鼓励,黄老信中说:“自己一辈子以自己身体经熬而自满,现在不行了,摔了三跤,醒悟已迟。”
▲2021年黄永玉先生给美林的来信
收到黄老这封信,美林在家里足足徘徊了三天,为老师的身体而担忧,他说,到底是自己的老师,如此懂他。受到老师的赞扬和鼓励,美林自然是欣喜的,犹如老师批改学生作业时,学生得到高分般的欣喜。那几日,美林一直在酝酿给老师回信,美林说:“黄老用毛笔小楷给他写信,我则以钢笔小楷回信。”这封长达十八页信纸的回信,美林写了很久……
黄先生:您好!
非常想您。
接到您的信时,已经过了二十多天,看完信后又激动了好几天,因为我真不知道怎么回您这封工整加繁体字的长信,所以就“卡壳”了。
首先,您对关公雕塑的关心我很感动和感激,这是老师给学生加油和鼓励,我永志不忘。您的信让我感到了我们艺术上的惺惺相惜……我深知,世界上有太多的作品都经历了时间和岁月的锤炼,并且大多是有故事的。事实上,我只是“关公”雕塑的形象设计者而已,至于其他诸如规划、选址等均与我无关系。我想还是交给历史去见证和评说吧。我是五五年进中央美术学院的,正式见到您是五六年在青年艺术剧院看原版电影时,您给大家打招呼,也给我打了。学生都用敬重的眼神看着您。当时的我更是激动,因为您也给我打了招呼……这是学生心态,像吃了糖一样发甜,对吧!
“文革”最黑暗的时期,我刚出狱,来到北影给大家画画。跟着李准、肖马、韩瀚来到京新巷。那时大家都没有去处,几乎这些人天天在美院宿舍大院东南角上那小小的罐斋里有说有笑,忘乎所以……令我一生不忘。
在这小小的罐斋里,放着一个大铁炉(据说是波兰产)。梅溪来加煤,哗啦哗啦,这炉盖声都成了我永久的回忆。几平方米的小屋环墙是一圈土座,中间一个小小桌,这个小桌上曾趴着一个大画家,画了围着墙的一张“大蒜头家族”(水仙花,从发芽到盛开)。东墙是一张画出来的窗户,谁也不知道那冰封时代,尚有这么一个“小暖窝”。来凑堆的尚有李准、白桦、肖马、韩瀚、陈登科、阿明、范曾……梅溪那时只能躲在内屋,偶尔出来加加煤对大家友好一笑,然后进屋去了。屋子虽小,笑声挺大,大笑以后又戛然而止(怕隔壁那个右派变左派的那个掀门帘侧耳偷听的报密人……)。
那时您是主角,李准,肖马,白桦等虽是才子,怎么也比不上黄先生的幽然风趣,智慧的火花令在座叹了又叹,直到饭点子时,各奔西东,嘴角虽没有油却嘴角翘着都收不起来,那时没有茶更没有点,听到“米”字就流口水时代,离开黄家就像吃了一顿饱饭一样,就差没抹嘴巴子了……那一段时期,我没插嘴也没有勇气,我是个学生,可这段历史我一生难忘。
人生有无数个转折点,京新巷就是一个,您给了我做人的启示,艺术给我开了窍,挥洒自如,让我撒欢撩(蹽)蹄,天马行空的画架势。
想当年您和梅溪做客合肥稻香楼宾馆,画了那么多应酬画,梅溪不忍劝您休息,我和永厚站在旁边看把您给累的,您都站不起来了还硬撑着画下去。当时讨画的人都不肯走,也有点身份。什么省、厅、局,经理、厨师、秘书、服务员、司机们……还有厚着脸皮冲您来了一句“我儿子属狗的,给他画张狗吧!”……
黄先生!当时我泪要掉下来了。您把笔停下来对我说:“你的画送人不?”我说:“送。”您心情十分复杂地点了一下头,说:“好。”
回家路上,我哭了……这就是黄永玉,黄先生,为人师表的恩师,他竟教我这样做人。
在您的罐斋,我也看到您对学生的无私关爱与引导,有一次范曾拿您送他的白描《山鬼》感慨忘形,当时在座的有韩瀚、李准、阿明、肖马、我。您看好他艺术的前途,偏爱那么一点,我们都羡慕不已,我当时还真有那么自卑加那么一点“山西老醋”……这时您说:“范曾,你是不是别画那些法家连环画了?你摘出一个人物来放大就是一张好画。”
范曾聪明,一时顿悟,天顶盖一亮,豁然大开。当时我想,这不也是说我吗!画小狗小猫绝不是我的出路!后来我的书法、绘画都像野马脱缰撩(蹽)蹄撒欢横涂纵抹,一发不可收……
黄先生!不是您沙场点兵,哪有我今天大笔任挥的嘴上叫着喊着“去他妈的,纸破了再换!”后来几十米大画完全不在话下……这架势就是跟黄永玉学的,就差没叼烟斗了……这样启发,使我受用一生。
我不跟风也是跟您学的,时代变了,葡萄、牡丹、七十二法的山水是不是有些过气了?他们说我是工艺画,是刷子画……我不生气,画着玩不可以吗?我没说我是大师,我是大师傅,油盐酱醋都一样,怎么炒法各有各招,大不了自己吃。
从前的房子都不大,没有画大画的机会,庙里的壁画归到匠人行列,从不署名。现在不同了,不同时代,不同空间,不同视觉……丈二的马一个屁股一米五,不用刷子用毛笔行吗?黄先生,这是您的路,踢掉一大片八股画家,您的功。
大数据时代,一切都在革命,多头的学科不革就落后,我的记忆力不错,但是我连一个学科的名词也记不住。我们清华的量子所,一伸头就缩回来了,就那“子”也不能记住(量子、粒子、反粒子、介子、强子、超子、费米子……),看看我们靠嘴皮子活得挺滋润的人,能给学生多少真才实学呢?
工具材料革命必须跟上这个时代,那就不只刷子的问题了……
九十多岁的黄永玉赶在时代的前头,谁也想不到他竟然开着法拉利呼啸而过?真潇洒!也真时髦!
在走民族民间的路上,您也是我的老师。黄先生!您还记得四十多年前您画的黑山和阴山岩画吗?您是不是看到我现在的画有它们的影子?这启蒙老师不是您吗?不谢您谢谁呢?
黄先生!在做人和艺术上,我学了您不少玩意儿,尤其是勤奋。近年我放下毛笔和刷子,拿起了钢笔,洋为中用试着来吧!
另外,《天书》第二部也写完了,手不颤还要写下去(共四部),没人写了,得给后人留下点再也见不到的东西。我的眼都快写瞎了……
近日出版了一套《大系》奉上,还请您多多对我说:“你哆嗦什么?写!”我写篆书本来写着玩儿,黄先生!我当时心里没底气能不哆嗦吗?
从这次让我在您本子上写大篆,给我很多启示,近些年还多写出汉简、岩画……我做错的事,加上别人对我的侮辱,成了我一生的动力。
黄先生!我一生比着您,您七十岁什么样,我的七十岁也得什么样,您八十我也八十,您九十,我也得比您九十岁的成就。这不算竞争,这算您命里有个跟您闹着玩的人,是学生。
近年我的身体也不太好,我的腿不怎么样,最让我难受的是我已经头晕了五年了,加上四肢麻木,我亦感我也老了……
黄先生!我想您。马凯总理近日来我家,约我一起去看望您,不知道您是否还叼着那个大烟斗吗?“吸烟有害健康”怎么也没轮上黄先生呢?这结论肯定是错的!
黄先生!在您有空的时候,约上我媳妇和孩子来看望您,看一下我的儿子,看完他马上回去,不打扰您,只想您拿下烟斗笑一下就行了。可您别忘了在他们头上敲一下,这把您的灵气传一点给他,保准大了又一个黄永玉!
好了,黄先生!别忘了我是那个跟您飙上劲儿的韩美林,尽管晕头晕脑,但爬着也要跟上我的老师黄永玉,我想您一定高兴这只有一根筋的我——您的学生“韩某某”。
写的哆哆嗦嗦,颠三倒四,凑合着看吧!
钢笔写在宣纸上,有点洇。
祝您健康,活他一百八十八点八八岁。
见面再说吧!祝您长乐
八十五岁您的学生
美林
二〇二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美林给黄永玉先生回信写了十八页
▲美林给黄永玉先生的回信
这两封信可以说是九十七岁老师和八十五岁学生之间情感的赞歌。
美林经常跟我说:“我不如黄永玉老师有才,他有才且勤奋,我只是勤奋。我的才不如他大,他永远是我的老师。”
得知黄老去年因摔跤骨折住院数月,信送出后不久,美林便带着我和儿子去了顺义看望了黄老。好久未见,美林见到老师长跪不起,黄老过来扶起美林,师生相拥而泣,此情此景,令人唏嘘。
▲美林面对黄永玉先生长跪不起
黄老看到天予甚为高兴,美林请黄老摸摸儿子的头,说让黄老加持下,未来成为“小黄永玉”。黄老高兴地摸着天予的头,天予对黄老说:“我理发了”,这一句话把黄老逗笑了。
▲天予被黄永玉先生摸头“加持”
黄老说:“美林,我们的朋友都走了!你的“大系”排在我的计划里了,我正准备看。你的《天书》应该还原于山上才好。现在我书都读不完,外面的事没时间关心。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我们都是栋梁啊!”
谈起周令钊时,黄老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周令钊是个老实人,在广州,他自己剪个五角星贴在帽子上。”谈到夏衍,黄老说:“记得夏衍将自己的猫送给廖承志,第二天便打电话跟廖承志说,你不能把我的猫给吃了啊。”谈到拳击时,我才知道,师徒俩竟然有着相同的爱好,都爱看拳击比赛,爱看“非诚勿扰”……
▲1988年美林与黄永玉先生
▲2005年美林与黄永玉先生
那天,黄老请我们吃了火锅,他自己也吃了一盘牛肚。在别人眼里,可能想象不到如此高傲的黄老在学生面前竟是如此温暖。我告诉黄老,迄今,我还珍藏着十八年前我们去黄老通州的万荷堂家,美林围上了他那搞笑的“大卫”围裙,我们与丁聪夫人沈俊的合影照片。还记得有一天他自己开着红色法拉利,提着刚画的、送给我们夫妇一张未干透的题为《在水之湄》的荷花图来我们家吃饭的情景……所有这些,97岁的黄老说,他都清晰地记得。
夜幕下,当美林推着老师的轮椅到大门口相拥告别时,他俩是如此的不舍。
何日君再来?
——选自周建萍《恰逢其时》之《和解苦难》
▲2021年5月,韩美林周建萍夫妇最后一次探望黄永玉先生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黄永玉先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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