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探访山西孝义透水事故黑煤窑

　　曾多次被举报仍未依规取缔

　　山西省孝义市西辛庄镇杜西沟村东200米，紧邻景英线公路，被2.5米高围挡圈起来的地方，就是这次发生盗采透水事故的“黑煤窑”。

　　12月18日，新京报记者沿着救援人员打通的救援通道，独家探访涉事黑煤窑地面下暗藏的玄机。穿过一条幽暗的巷道，记者看到煤炭外运的传送带框架被木棍捆绑加固。巷道的另一端是临时储煤仓，煤炭从立井升井后临时存放在此。事发时，仍存放着近百吨煤炭未能及时外运。

　　此次事故造成22人被困，最终20人获救，2人遇难。孝义市公安局侦查认定这是一起涉嫌非法盗采煤炭资源案。潜逃的“矿主”杜纪红已于18日在广西桂林落网。

　　当地警方侦查发现，该煤窑在2017年至2018年间被人举报过盗采，还被孝义当地相关部门炸毁井口，但并没有依照相关规定填实井眼，实行彻底取缔。

　　吕梁市一位曾担任煤炭管理执法人员的知情人士向记者透露，一个黑煤窑从开建到出煤，购置设备、打点中间关系保守估计要1000万元。“没关系根本就开不了黑煤窑，上午开张下午就会被查。有关系了，执法人员就绕开黑煤窑不查。”

　　百余吨煤炭仍存放在临时储煤仓

　　12月17日18时许，被困矿工全部升井，杜西沟村“黑煤窑”盗采透水事故抢险救援宣告结束。22名被困人员中，20人获救，2人遇难。

　　18日，新京报记者回访现场，还原黑煤窑井下建设布局结构，以及简陋设施带来的安全隐患。该煤窑位于杜西沟村东200米，紧邻景英线公路，煤炭运输车辆络绎不绝。大车驶过路上扬起抛洒的煤灰。煤窑紧邻公路东侧，被圈起2.5米高的围挡。

　　经现场抢险救援指挥部调查，煤窑建有一条煤炭外运的秘密通道。通道位于一个土坡的斜面，被凿开约两米宽、三米高的一个洞，洞口安装着一个自动升降液压铁门。铁门由数条厚约3厘米的角钢组装，角钢上焊装着铁皮，铁皮上覆有厚厚一层黄土并长满杂草。铁门闭合状态时，与土坡杂草掩为一体，外人很难察觉。

　　现场救援人员介绍，这是煤炭外运和矿工入井通道，该通道从地下由南向北延伸约170米，另一端通到立井旁边。

　　事发后，由于井下布局结构不明，救援人员在由南向北延伸的巷道上方，挖开深40米的一条救援通道，并切割掉巷道弧型顶板角钢。

　　从救援口进入，穿过一条幽暗的巷道近百米，新京报记者看到巷道靠墙一侧安装着皮带传输机，由于井下透水事故，皮带机上落满坍塌的泥石。皮带传输机两侧，还捆绑有直径10厘米粗的木棍，用来加固。

　　巷道北口上方是一个百余平方米四周用水泥砌成的大车间，南侧，堆放着百余吨的煤炭，一辆装载煤炭外运的铲车停在一旁。西北角是一口立井，脚架中间吊着从地下升井煤炭的罐笼，井下不时传出呼啦呼啦的水声。东北角是绞车和机房，一条钢丝绳连接着罐笼，配电箱设备型号显示，绞车使用的是380伏电压的高压三项电。

　　新华社消息显示，该煤窑铺设线路系从周边私自拉线行为。该煤窑从2018年开始修建开采，当年7月生产过程中被村民举报并被关闭。2019年6月，现任“矿主”杜纪红出资买下该煤窑，在其准备开工时又被举报。然而，虽遭遇两次举报，但矿主未受到处理，煤窑也未被实际取缔。2021年8月，杜纪红再出资对该煤窑进行改造，开始盗挖资源。

　　透水事故发生后，孝义市公安局侦查认定这起涉嫌非法盗采煤炭资源案，共有8人涉案，其中7人已被控制。警方悬赏通告显示，主犯杜纪红，男，47岁，孝义市杜西沟村人。

　　新京报记者从吕梁市公安局了解到，侦查中发现，该煤窑在2017年至2018年间确实被人举报过盗采，还被孝义当地相关部门炸毁井口，但并没有依照相关规定填实井眼，实行彻底取缔。

　　新京报记者获悉，孝义警方悬赏通缉后，杜纪红已于18日在广西桂林落网。

　　严打整治下仍顶风作案

　　新京报记者检索发现，公开信息显示，孝义曾发生多起非法盗采国家矿产资源案，也曾多次发文严打非法私挖滥采。

　　2021年5月6日，黄河新闻吕梁频道曾报道，孝义市严打非法私挖滥采，该市下堡镇成立打击私挖滥采联合执法队，先后出动车辆150余次、人员220余人次，对历史关闭矿井、养殖场、居民区、浅层裸露矿地带等隐患区域进行全覆盖排查。

　　经查，共下达责令限期整改通知书1次，取缔私开矿口苗头性现象7起，查处非法盗采矿石资源行为4起，通报批评整改进展不力、效果迟缓3人。

　　上述消息还明确，下堡镇还细化了定时不定时巡查、实时监控配套、动态巡查打击等工作举措，完善了片长包片、下乡干部包村、村干部包山头的责任网络和责任追究体系，明确各支部、村委是本区域非法违法采矿责任主体，镇矿管站成员对非法采矿行为负有排查和监控责任。

　　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此次发生透水事故的杜西沟村，2017年11月，就有煤业公司员工非法开采煤线和露头煤销售。经孝义警方侦查，盗采破坏煤炭资源 12310吨，价值约67万元。涉案人员因非法采矿罪，被孝义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

　　新京报记者获得一份2020年12月27日西辛庄镇政府《关于核实柳湾矿井田内四家坪村一竖井有关办矿手续》的函，该函件内容显示，近日有群众举报并经巡查发现，四家坪村该矿范围内有一竖井。西辛庄镇政府要求柳湾矿井立即核实该竖井有关办矿手续，并安排专人对矿区内进行全覆盖排查，发现不法井口立即上报，严厉打击非法采矿行为。

　　杜西沟村相邻的大王庄村一位张姓村民向新京报记者透露，近几年，黑煤窑非法盗采国家矿产资源事件已有所减少。2008年时，大王庄村附近有大小黑煤窑18家。张姓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至今还能找到已关停取缔的5个矿口痕迹。

　　新京报记者探访当年被取缔废弃的矿井，发现有的矿口被水泥砌死，但矿口痕迹仍在；有的矿口被煤矸石填埋后，井口出现下陷裂痕。

　　据一位工程队队员介绍，今年他曾在杜西沟村附近参与封了十几个黑煤窑。“都是附近村民举报的，有的井口只有几平方米大，封了几天后他们又偷偷挖开。”

　　杜西沟村南口，目前还张贴着2021年11月20日孝义市政府《关于开展打击非法违法采矿专项整治行动的通告》。该通告显示，对发现非法违法矿点一律严格实行省政府“六条标准”实施关闭，所涉乡镇必须及时予以取缔。做到竖井填平填实井筒，斜井炸毁井口。

　　通告还显示，严查为非法采矿充当“保护伞”问题，发现党员干部以个人或亲属名义参与非法采矿，一律移交纪委，严肃惩处。另外，对继续顶风作案者，除依法给予经济处罚外，构成犯罪的从重追究刑责。

　　此次被困矿工家属向新京报记者透露，据矿工描述，杜西沟村这个竖井下有七八个工作面，有时一晚能产出二三十吨煤，矿工一晚最多能赚1000元。新京报记者在黑煤窑中用来办公的房间内获取一份疑似工资明细显示，矿工工资每月约有1.5万元至1.7万元。

　　据新华社消息，该煤窑11月初开始外运煤累计销售近2000吨，仅一个多月盗采获利百余万元。

　　在利益诱惑驱使下，严打专项整治行动并未能制止住杜纪红等人继续非法开采，从而导致发生了“12·15”透水事故。

　　“有关系的煤窑，执法人员不检查”

　　孝义是山西省煤和铝之乡，其中西辛庄镇是孝义典型的资源型乡镇。

　　西辛庄镇政府《关于采煤沉陷区治理情况说明》显示，该镇境内煤炭资源丰富，埋藏浅、易开采，开采历史悠久。20世纪90年代煤炭形势高峰时期，全镇有证煤矿达75个。2008年煤炭资源整合前有证煤矿24个。现仅保留1个整合煤矿。

　　杜西沟村黑煤窑发生透水事故后，新华社消息称，该煤窑事发前曾两次被群众举报，但“矿主”未受到处理，煤窑也未被彻底取缔。私挖滥采往往由多个“金主”出钱组建团队，出资方确定后寻找专业盗采队伍。过程中，“矿主”负责考察盗采施工队的专业能力、装备以及技术水平。确定人员后，出资团队负责处理打点各方关系，主要打点所在村庄、乡镇，以及县级自然资源、公安和矿业秩序督查部门的人员。

　　吕梁市一位曾担任煤炭管理执法人员的知情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现在管控严格，虽然黑煤窑少了，但开黑煤窑快速发财模式简单，所以还是有人心怀侥幸。

　　他介绍，正规煤矿每生产一吨煤的成本约为400元，黑煤窑采煤不存在纳税等相关费用，每生产一吨成本最多300元。今年冬季赶上优质煤炭价格涨到了每吨2000元，这还是在政府限价下。吕梁地下储藏煤炭系河东煤田大矿区，煤质比内蒙古、陕煤都高，属稀有矿产资源。

　　上述知情人士表示，一个黑煤窑从开建到出煤，购置设备、打点中间关系保守估计要1000万元。以他过去煤炭执法管理经验来看，要打通中间关系环节至少包括辖区乡镇政府，以及县级自然资源部门，还有县级个别领导。

　　他介绍，比如政府明确封存的矿井，仍有人非法开采，基层煤炭管理执法人员去检查时，矿主明确“意思”一下给点钱，检查人员就撤了，检查人员一走继续照常生产。还有的井因产能达不到标准已被政府列入了关停取缔范围，但基层煤炭主管官员明知该矿还在生产却默许，检查人员根本不去检查。

　　另外，还有一种情况是省级以上相关主管部门来检查，一般都会层层通知到对应基层部门，基层部门领导会及时通知矿主先行停工，恢复关闭状态，等检查过后再恢复生产。

　　12月18日，新京报记者从孝义市西辛庄镇政府矿管办相关负责人处了解到，杜西沟村煤窑透水事故后，吕梁市、孝义市两级纪委监委启动调查、问责。当夜，纪委正在该镇核查对辖区以往巡检的相关手续，根据核查结果，将做出相关处理意见。

　　新一轮严打盗采矿产资源专项行动启动

　　公开消息显示，国务院安全生产委员会12月17日决定，对山西孝义盗采煤炭资源犯罪导致透水事故查处进行挂牌督办，要求山西省抓紧组织调查取证、全力追捕在逃人员、依法依规追责问责；吸取教训、举一反三，迅速组织开展专项整治，深入排查、严厉打击非法盗采行为。要求各地各部门确保安全保供、稳定保供。

　　同日，山西省吕梁市孝义市召开全市干部大会，宣布免去赵建喜和杨光的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职务，提名免去何一帆的孝义市副市长职务。

　　据公开消息，12月16日晚，山西省委书记林武主持召开全省安全生产电视电话会议。会议上，林武指出，针对这次事件暴露出的问题，立即组织开展打击私挖盗采和整治煤矿违规生产等专项行动，以“零容忍”态度形成并保持高压态势。要不漏一村、一沟、一矿，滚动式、拉网式、地毯式开展全面排查。

　　山西省委副书记、省长蓝佛安指出，要坚决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安全生产重要论述和中央领导同志重要批示精神，迅速开展打击私挖盗采和整治煤矿违规生产等专项行动。

　　会上，蓝佛安强调，要严厉打击无证开采、无证勘查、以探代采、擅自改变开采方式等非法开采矿产资源的行为，严厉打击擅自以各类工程建设名义非法开采浅层煤、浅层矿等行为，严厉打击利用洗煤厂、焦化厂、村民住宅院落等场所为掩护秘密进行非法盗采矿产资源的行为，严厉打击在偏远地区或利用已关闭矿井、废弃矿井等盗采矿产资源的行为，严厉打击买卖、运输、储存、提供、使用民用爆炸物品用于非法开采矿产资源的行为，严厉打击“沙霸”“矿霸”等非法开采矿产资源的“涉黑涉恶”犯罪行为。

　　新京报记者从孝义市西辛庄镇政府了解到，由于黑煤窑透水事故发生，相关部门开始对矿区周围可疑人员进行重点排查。

　　12月18日，新京报记者看到，十余名矿工乘坐两辆面包车，满载着被褥来到西辛庄镇一家餐馆就餐。他们自称是山东和辽宁籍矿工，因孝义整治私挖滥采，煤矿基本都停工了，他们准备离开孝义回家。

　　据悉，此次透水事故被困矿工也多来自外地，有湖北恩施、四川广元等地。家属透露，20名生还人员被送入孝义市医院集中救治，暂时未能见面，政府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获救矿工目前病情稳定好转，但仍需继续观察治疗。

　　12月19日下午，孝义市委、市政府在政府大楼前举行“孝义市严厉打击盗采矿产资源专项行动启动仪式”，决定集中一个月时间在全市开展严厉打击盗采矿产资源专项行动。

　　新京报记者 李英强 郭懿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