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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龙村里有安全隐患的斜坡。受访者供图

  

本地村民施工队正在改造斜坡。受访者供图

  

营员入户调研。资料照片

  

营员们讨论调研见闻。 本报记者 朱雅文 摄

  本报记者  郑子愚  见习记者  朱雅文

去年重阳节前,广东省韶关市新龙村开展了一场为期一周的乡村适老化改造共创营,数名来自设计、社工、建筑等领域的年轻人扎根乡村,为新龙村提供公共空间适老化改造的解决方案。

事实上,这已是新龙村的第二次改造活动。2022年夏,韶关市乡村振兴公益基金会(以下简称“韶基会”)在新龙村为25户家庭贫困的高龄独居老人进行了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

新龙村是水库移民村,基建优于同类自然村。村子还曾有多家公益组织入驻,村民观念也不同于其他村庄。村子里集合了老人、资方、社工、施工方等要素,也存在全国城市适老化改造中“标准化”难等共性矛盾。在一定程度上,这里是一块拥有“理想条件”的试验田。

“将就”

共创营开营第二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新龙村本地社工潘华雄的母亲带着营员来到村里的几处候车亭。岭南空气潮湿,路面滑溜溜的。候车亭地面上的红砖被湿气侵蚀,长满青苔。

老人向年轻人提出自己对乡村公共空间适老化改造的需求:候车亭能增加遮雨棚、地砖材料能更加防滑。

营员杰丽(化名)在一旁耐心地询问老人几处候车亭的日常使用频率。她的邻居在一旁悄声对杰丽说:“心真大,有了这么多,还在不停地提需求。”

邻居代表了村里绝大部分老人长期以来的心态:有需求,却不愿提。

杰丽对此深有感触。去年过年的时候,杰丽去惠州农村看望外婆,开始关注农村的适老化环境。她发现,外婆所住的村里有一棵种在高台上的樟树,树下有两条长凳,老人经常聚在树下聊天。但从地面到树下,需要爬几乎高过膝盖的台阶,十分不便。“所以,老人大多都是直接坐在台阶上,这样最方便。”

每当杰丽询问外婆居家或出行是否有困难时,外婆的回答永远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钱。”

曾来过村里的营员敏锐地感受到了老人的变化。一年前的夏天,潘华雄带营员挨家入户调研,询问老人的改造需求。他感到此前村里老人的生活状态可以用“将就”来形容。

新龙村是韶关市丹霞山西边的水库移民村。1968年,村民从100多公里外的乳源瑶族自治县龙南镇搬迁到此。最早移民时建造的房屋十分破旧,村民们的观念是只需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20年前建房子时,流行把卫生间建在室外,屋内也没设置通风系统。老人们传承老一辈勤俭的生活状态,东西不舍得扔,堆放在家挤占空间,家成为仓库。

入户调研时,营员们发现,绝大多数老人在既定的物理空间内生活许久,“将就”了大半辈子,只要日子过得去,并不会主动产生“适老化改造”的需求。

也因此许多老人拒绝改造。潘华雄耐心劝说后,老人们慢慢开始吐露心事。一名老人家中的厨房是孩子为他盖的,由于两人之间身高有差异,老人觉得现有的灶台太高了;有人觉得久蹲不便,想把蹲厕改成坐厕;有人想把在室外的卫生间搬进室内,并加装热水器;还有人想把宅子院落里的台阶改成缓坡……

“老人的需求,在青年人装修房子的时候是被弱化的。”潘华雄说。老人串门时看到别人家改造得不错,意识到自己也老了,会产生改造的需求。

有需求,却不愿说,背后的原因也是复杂的。在潘华雄看来,“现在家庭都以小孩子为主,老人认为自己的需求不重要”,也有老人说自己对居住空间没有决定权。因此老人们会更倾向于直接向村委或村干部提出想法或需求。借入户调研的契机,他们的需求才有可能被听到。

对于乡村适老化公共空间的改造,是新龙村在完成居家适老化改造后的第二环,主要是为了提高老人从家门口到关键社交活动目的地这段路程中的安全性问题,从而让更多老人放心地走出家门,丰富社交活动。

共创营第二天晚上,三个小组相聚,分享各自的观察。其中一个小组走访了一名老先生。一年前他能走到院门外,与外界沟通,半年前他就只能从屋门走到院门,现在是连院门都走不到了,只能走到屋门。

儿子为其准备了电动轮椅,沿路扶手也安全完备,甚至从屋门到大门的距离还不及从大门到院门的距离。但不管营员如何询问其对公共空间适老化改造的需求,得到的答案都是“不需要”,他永远地将自己“锁”在了屋内。

“他最大的障碍是心理障碍,他害怕露天环境,害怕摔倒,害怕小辈花费时间照顾他。”营员认为,这部分老人心里还有更多的考量。

沟通

以“适老化改造标准”为关键词进行网络搜索,会弹出超过4万条结果,涵盖适老化改造的方方面面,甚至具体到要把39厘米高的马桶调高至42厘米,以满足老人的发力模式。

诸多城市主流的适老化改造模式是根据市场上常见的改造模式,将各类适老化产品打包成固定的套餐,明码标价,实用快捷。但将成熟的适老化改造经验,机械地填充到老年人的生活中去,并不是最优选项,这是共创营成员们得出的共识。

这一问题在讲究居住环境和风水的农村愈发凸显。

去年,潘华雄带着营员进入一户老人家中。庭院地面不平,进屋前有台阶,部分房屋设置的门槛、台阶高度超过30厘米。根据经验,一级台阶的高度不宜超过15厘米,30厘米的门槛相当于两级台阶。营员们一眼看出了这个需要改造的地方。

在沟通中,潘华雄却看到老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和营员复盘,“房屋无门槛,钱财往外流”是村里长久流传下来的说法。营员们刚进门就想拆掉台阶、门槛,无论是出于何目的,搁谁身上都会觉得别扭。

之后,潘华雄带着营员再次走进老人的房子,不过这次他耐心引导:“奶奶,你在院子里走的时候会不会不方便?”“方便。”“有台阶的话,你要小心哦。”“确实绊倒过。”

最后问老人:“如果要进行适老化改造,作为老人的你,希望怎么改?”“想把它改成坡吧。但要留半段台阶,做人留一线嘛。”

改造过后的斜坡变得有些独特——斜坡的末端保留了一部分台阶。看似突兀,但老人能接受,后期设计改造、入户施工等环节也会更顺利。

在这一过程中,营员们意识到,像潘华雄这样的本地社工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了解本地老人,也在工作中提炼了一套适老的语言体系,相较于从村外来的社工,本地社工更有乡土情结,更能让老人说出需求。

柏依是韶基会在新龙村开展乡村建设的主要负责人,在她看来,“适老化改造设计师应该去了解老人的想法,他们有独特的生活经验。适老化不是年纪轻的‘觉得’,而应该要老人‘觉得’,才有它的价值。”

这次的活动里,营员们实践了总结出来的“共创”工作流程。

第一步,在像潘华雄这样的本地社工协助下进行前期入户调研。接着,营员们在本地社工带领下了解新龙村的基本情况和老年人日常出行的动线,并再次进入老人家中调研,充分了解老人在村里的活动动线以及对乡村公共空间的不同需求。

再由本地老人带领营员实地观察,进一步明确需求。

于是就有了共创营中潘华雄的母亲带着营员们四处调研的场景。老人带领三名营员前往村里一处陡坡,这里是老年村民相互串门和夜间散步的必经之路,坡度较大,雨天路滑,又没有减速带,来往车辆较多,不便于老人出行。“这里要改造一下。”老人说。

在杰丽看来,当一名老人的需求意识开始觉醒,最直接的表达差异或许是,“摔倒时他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认为自己腿脚不便,而是思考为何这里没有被适老化改造?”

标准

“走进不同的农村房屋,就像‘开盲盒’。”进入施工落地环节,营员们不约而同地表示,比引导老人说出需求更麻烦的,是房屋适老化改造难以标准化。

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城市建设司发布的《城市居家适老化改造指导手册》针对城市的居家适老化改造提供了一定的改造方案和技术路径。

刘远明是韶关市本地的一名设计师,先后参与新龙村两次适老化改造。在第一次居家适老化改造的实践中,他发现,部分农村房屋居家适老化改造最核心的区域是老人极易滑倒的卫生间。参考城市房屋适老化改造标准,过高的地面需降低。可在前期入户调研中,他又发现,有些老人家里的卫生间台阶涉及房屋结构导致复杂的排水问题,无法改低。“解决一个问题,又会产生新的问题,每个改动都需要全面考虑。”

对农村自建房和城市部分老房子来说,适老化改造相当于全屋改造。潘华雄接触过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居住环境十分恶劣,没有卫生间,厨房是用砖叠起来的土灶,改造时,连瓦都全部掀掉换成树脂瓦,再重新排电线,安装煤气灶。一开始,改造营预算一户标准是2万元,“这家花了4万元”。

“有点像私人定制,每家情况都不一样,根本无法标准化。”刘远明说。

不仅是居家环境,乡村道路等公共空间的适老化改造一样面临着环境非标的难题。在此次改造中,老人提出要对村里不同公共道路上的斜坡进行改造,有的斜坡在乡间小路上,还有的在乡道上,周边环境不同,改造方案也不尽相同。

环境非标,导致新龙村的适老化改造必须是一户一方案的“定制化”。

但目前,有政府补贴的适老化改造工作通常有预算、也有标准化的流程和清单,“定制化”的适老化改造很难与之匹配。

此次乡村公共空间的适老化改造,刘远明负责整体施工。“如果还像第一次一样,资金走的是本地政府模式,我是不会做的。”他如实说。

第一次居家适老化改造,在最后的工程验收阶段,柏依和施工方闹得有些不愉快。

矛头指向资金使用问题。那次居家适老化改造,腾讯基金会出资50万元,由韶基会负责执行,当时这笔钱是以本地政府项目的形式运作,要做预算,也要按照建筑的市政定额来做,十分标准化。

资金运作的标准化和乡村的环境非标,矛盾最终爆发。从流程上来说,标准化资金运作需聘请第三方施工队,提供工程清单。清单确定后,资金只能用在固定的板块上,比如相比用于基础设施改造,更多用于购买配套设施等。“工程款中没有资金对村民的房屋结构进行改造,即使施工队发现问题,也无能为力。”刘远明说。

《广东省市政工程综合定额》(2018年版)显示,土石方等不同类型的工程,都有其相应的定额编号、子目名称、基价(其中细分为人工费、材料费、机具费和管理费),甚至每一项名称都有其固定的代码。

施工队最初拿出的设计和施工图纸是按照本地政府的标准出的,但由于环境非标,工人一进老人家,“发现所有的都不一样”。

因此,在工程验收阶段,施工队也无法按要求提供各类数据、照片、竣工图、施工图等。“施工图和竣工图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只要有变更,就需要签字确认。最后把施工队搞烦了,对方直接表示给不出资料,剩下的工程款也不要了。”刘远明回忆道。

因为预算有限,也没有第三方施工队愿意接单。刘远明举例,例如做一个斜坡,最多用三到五斗水泥,成本价5元左右,按照政府的预算,给施工队10元,没人会愿意做。

第一次改造时面临的实际问题是,每户改造预算一样,但改造方案不一样。“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利润,哪个施工队愿意做25户不一样的施工呢?都去做样板间不是更赚吗?”柏依说。

为了彻底解决这一问题,做更多定制化的改造,韶基会将名下的专门做社会创新的团队“乡约在地”,创新性地转制为同名的社会企业,这样一来,资金的使用更加灵活,定制化才有可能,这也是刘远明愿意接手此次改造施工部分的原因。

“共创”不仅仅是充分了解老人的需求,还是与村民共创的过程。早在之前村里的古井和儿童乐园改造项目时,就开始培养本地村民组建施工队,既能大大降低改造预算,也能让村民真正参与到村庄建设中。

适老化改造需要有乡村情怀和乡村视角的人来执行,“花更少的钱,达到更好的效果。”柏依总结道。在做庭院改造时,每户庭院的设计手稿都是村民自己画的。他们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以及怎样把东西造出来。“如果按照传统的标准化流程,就一定要有设计图、施工图、竣工图,还需要层层审批。”

复制

看到新龙村各类改造开展得如火如荼,周边县镇对这种共创的改造方式十分认可。

在潘华雄看来,“新龙试验”不可能大范围复制。毕竟,这一方式对标准化流程提出了挑战。

但让柏依高兴的是,当地也有部分政府开始寻求改变。打破已有的框架,很难,更适合的方式是转化。

新龙村周边的某镇镇长,在政府流程内创造了一套施工班组培养计划,并将部分资金进行转化。“村里的文化中心改造项目,施工队开价至少300万元,本地村民50万元就能搞定。”自此之后,只要是小额改造工程,均由本地的施工班组来做。

但关于未来,柏依有自己的考量,这是她要成立“乡约在地”这一社会企业的原因。新龙村改造项目,是在社会企业资金自主框架下进行的一次尝试,但柏依希望它不仅仅是一次尝试,而是能在此基础上做出一个可打包的体系化的产品,未来不管是资方还是政府,都可以采购。

这两天,共创营的微信群又活跃了起来。刘远明留在村里,带领本村村民根据方案进行乡村公共空间的改造:坡道装上了减速带、亲水平台增加了台阶便于村民劳作后蹲下冲洗、三岔口的候车厅也正在搭建过程中……营员们很开心地看到,他们与老人们共创的想法一件件落地,他们更期待竣工后老人们在实际使用过程中的反馈。

“从设计层面上来说,适老化改造没有城乡差异。老人们独特的生活经验理应被看到、被重视。”柏依说,“不是我们觉得适老就适老,在他们的视角里适老才是真正的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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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方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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