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多的儿子现在特别喜欢回老家，经常嚷嚷着我带上他回老家农村去。

　　父亲八十岁那年，小儿子曈曈呱呱坠地，父亲乐开了怀。按照老父亲的嘱咐，把曈曈的胎盘用两个新碗合起来扣好，埋在了老宅门槛下的土里。

　　父亲摸着曈曈的小脑瓜对我说：“你的胎盘也在这门槛下，这叫顶门立户，村里人有这样的讲究。这种规矩不讲究也不要紧，但我想这个娃娃出生在城市里，该多接一下土气，将来才能不娇气，才能吃得下苦。”

　　我想父亲这个说法有道理。对于村里这样的讲究我不好说些什么，有些事情顺着八十岁的父亲就是了，孝不就是一个顺嘛。我也喜欢这样把胎盘埋在老宅的门槛下的做法，这样我和儿子好像把根深扎到了土里，把血脉连接到了故乡，这样就有了一种不再虚浮和飘荡的感觉，有了一种踏实而幸福的心情。

　　最要紧的是让曈曈真心爱上农村。父亲活着的时候，逢年过节都要带着曈曈回老家，当学步的曈曈搀着脚步蹒跚的父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时，我想起了当年健步如飞的父亲拉着蹒跚学步的我，甚至会把我扛到肩上。当年坐在父亲的肩上吃着他买来的麻糖，我咀嚼出了慈爱和甜蜜；如今曈曈牵着他爷爷的手，他慢慢地懂得了爱。

　　曈曈长到两岁多以后，渐渐懂事并喜欢上了和城里生活不一样的老家农村。过年时，坐在爷爷的膝盖上看着窗外璀璨的烟花，看院子里妆扮得花团锦簇的彩旗，曈曈高兴地直拍手跺足；中秋节，在老宅的院子里看又大又圆的月亮，听远远近近传来的狗吠声，曈曈都感到特别好奇；夏日里，在村边看彤红的夕阳从西边落下，在水渠边和田野里听取蛙声一片，都会指点着向我问这问那。

　　父亲在孙子和孙女的陪伴下，幸福地在老家过了四个年头后安详地走了。“芳林新叶催陈叶”，父亲终于走不动了，告别了他眷恋的尘世和深爱的后辈，曈曈虽然又长高了一截，但他还不懂得爷爷这种远行和告别，一次又一次问我“爷爷哪去了？”我说：“找奶奶去了。”“奶奶在哪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既然生命中注定要有这样的离别，就不该过分沉溺于悲伤和哀痛，而是要把父亲的心愿实现。他肯定希望我继续带着儿子回老家，让老家的院落里永远充满亲情和希望；他肯定希望儿孙们把根扎在故土里，好踏踏实实地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

　　父亲走了以后我们仍然经常带着曈曈回老家。每年过大年必须回老家农村感受旧的一年的离去，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仪式感满满。在迎送流年中曈曈一天比一天长大懂事，我怅然于父母的离去而又欣然于儿子的成长，生命就是这样在悲欢交替中前行。在老家的农村里，我一次又一次体味着人生的意义，一次又一次想着父亲希望我们把根扎在土里的话语，父亲一辈子匍匐在土地上，他懂得这土地是最亲切的，只要贴近这亲人般的土地，心就会像种子一样自然而然地孕育出希望。

　　大概是快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读了好多书的曈曈更加懂事多了。暑期曈曈和我回老家，夏夜里在院子的台阶上乘凉，清风徐来，满天的星星在灿烂的银河里闪烁眨眼，天地被温柔和圣洁的光辉笼罩着。小家伙忧郁地对我说：“我知道爷爷和奶奶去世了，我好想他们，我想他们活过来。”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对他说：“爷爷和奶奶化作了星星，在天上一刻不停地看着我们，在天上保佑着我们的平安和成长。”儿子双手托腮望着天空出神，慢慢地问我：“爷爷和奶奶是哪两颗星星啊？”在星汉灿烂的夏夜里，我搂着儿子盯着星星像宝石般镶嵌的银河出神。

　　父亲让曈曈接地气的愿望实现了，长得越来越壮实的曈曈真是打心眼喜欢上了农村，喜欢看叔叔大爷们是如何劳动的。春天浇地的时候，他跟上我的发小利利到地里去，手里拿上一张铁锹学着去拢堰堤；秋收的时候他爬上了丁补元驾驶的收割机，感受农民们收割玉米的喜悦；接羔的时候，他又钻进利军家的羊群里，抱着出生没有几天的小羊羔，给小羊羔喂牛奶……春节前的一两天是他最忙的时候：一会跟上大爹贴春联，一会跟上茹义大爷挂红灯，忙得不亦乐乎。前一段时间回村里他又要跟上利军大爷出村放羊去，又要跟上茹义大爷去种玉米，在城里他是见识不到这些的。

　　老家回的次数多了，曈曈特别喜欢我儿时的同学和朋友们。他经常缠着这些叔叔大爷们，玩得十分开心，一会儿缠住他们来下象棋，一会儿又要拜补元为师学木工，真还一起像模像样的打制了一把小凳子。当补元在我家钉书柜时，他开始帮着传递工具和钉子，后来也拿起木工电钻来，钉橱柜门上的铰链合页，还挺像那么回事。我郑重地告诉儿子，再长大些要真心爱上劳动，村里这些叔叔大爷们都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该向他们学习不怕吃苦的品行，该向他们学习热爱劳动的美德，该向他们学习不惧艰难的劲头。

　　农村是一个丰富的人生大课堂，老家是一本厚重的生活教科书。如今已五十多岁的我，回望曾经走过的人生道路时，感谢我曾在故乡的土地上从事过拔麦子等艰苦的劳动，在清贫的生活里我心中长起了志气。人生所经历的每一种苦难都是一种财富，但只有心里生出战胜苦难的勇气和坚韧，才能使这种财富变现和收获，这样的勇气也是我们生活前行的动力。只要是为生活的美好插上奋斗的翅膀，只要是为生活的美好放飞远大的理想，人生就会展现蓬勃向上和勇往直前的姿态。父母亲当年都告诉我：“即使刨土吃食，心里也要长出骨头来，也要长出牙来！”人要有志气而且能吃苦，这也是我想让儿子传承的美德，希望他像父母当年教育我的：心里长出牙来！

　　带着儿子回老家，我不仅想让他体魄好爱劳动，更想让他学会乡下人的厚道和善良。我的童年是在泥土里摸爬滚打大的，那样的摔打磕碰不仅使我有了健康的身体，也使我有了战胜挫折的勇气。看一下我那些发小们，哪一个不经受生活大山的重压，但他们都能笑逐颜开的面对。在简单而质朴的生活里，他们踏实而自在地生活着，生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有情有义，精神分外饱满充实。我希望儿子也能从土地中汲取吃苦耐劳的坚韧和乐于助人的厚道，学会良善处世和谦恭虚己。就像他爷爷那样再重的农活也没有压弯身躯，再苦的生活也是微笑面对云淡风清，人性中的温暖与宽厚把生活的苦难和人情的不快都可以融化掉。

　　把根扎在故土里，心中才能又长出一个有情有义的故乡。植根泥土汲取营养，迟早会长成参天的大树，迟早会撑起蔽日的绿阴，迟早会散出馥郁的芬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