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穿过开始上浮的热浪,去赶开往故乡泰安的汽车。
泰山脚下的公路两边,木槿正在盛烈的阳光下怒放。一树一树紫红色的花朵,犹如光芒闪烁的精灵,点亮大地上千篇一律的绿色。男人们摇着蒲扇坐在马路边上下棋,女人们则三五成群地打着麻将,或者坐看穿梭来往的路人。老人们一脸沧桑的暮色,嘴唇缓慢地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有暑期的小孩子们,风一样穿过巷子,并用尖叫和歌唱,摇晃着人烟稀少的乡村。锈迹斑斑的站牌下,灰白头发的女人,提着粗糙的编织袋,不停地探头,看向车来的方向。一个少女背着大大的书包,一脸茫然地看着地上一只爬行的蚂蚁,她的眼睛里藏着无尽的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她暂时地抛弃。小狗们最为自由,站在大道上,冲天狂吠,随即又隐没在曲折的街巷中。
风似乎被装入了厚重憋闷的麻袋里,云也踪迹全无。蓝色透过氤氲的热气,在天空上露出一小片身影。只有远山连绵不断,通向无尽的远方。
除了多了一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坐落在泰山脚下的故乡,似乎还是之前四平八稳的样子。只是家门口热闹拥挤的农贸市场,被清理掉了,母亲便在花盆里见缝插针地种菜。不过今天她做的大包子,其中的荠菜和马蜂菜,是她在周边田地里挖的。当然,那是别人家的田地,父母已经将自家七亩地以每亩三百元的低价,出租给承包户耕种了。父母和在淘宝做客服养家糊口的弟弟一起,彻底摆脱了乡村的农耕生活。
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大雨,母亲种的站满墙根的花草,在雨中安静自由地生长着。邻居家的孩子在雨中放声大哭,似乎被滚滚惊雷吓住。沿着墙壁攀爬的藤蔓,暂时止住了脚步,躲闪着密集砸下的雨点。母亲没有像过去那样勤俭节约,将大小盆罐都搜罗出来,放在院子里盛放雨水,而后用它们冲洗马桶。昔日雨水打在七八个铁盆上,发出的叮叮咚咚的响声,至今还在我的脑中盘旋。
三个孩子皆已生儿育女,完成了一生重要任务的父母,终于可以不急不躁地过凡俗日子,每日想着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电视上的专家们说”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并不遗余力地将所学及时兑现。于是茶几上放着干了的冬瓜皮,因为专家们说,拿来泡水喝,可以祛除湿气。家里没有咸菜,因为专家们说,多吃盐有害健康。肠胃不好的父亲,喝茶也由绿茶改成了红茶。访谈里说某部电视剧很好,他们便持之以恒地看某一部电视剧,并很认真地推荐我也看看。
出门去泰山脚下走走,发现因为旅游业的兴盛,故乡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几年大兴民宿,几乎家家户户都将房屋改造,原本一层的院子,在平房上又加上阁楼,于是每家便都成为拥有五六个客房的民宿,房间价格从一百到三四百不等。房内设施完全可以满足背包客和旅行者的需求,再加上泰山脚下风景优美,巷子里狗在轻吠,果园里鸟雀鸣叫,核桃、栗子、石榴遍地都是,节节高、荷花、满天星都开疯了,黄瓜、茄子、小葱、豆角长满了角落,小孩子们在大道上快乐地飞奔,于是村子里便颇具人气,走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有回到童年乡间的恍惚。
晚间躺在蚊帐里,听到有蛐蛐隐匿在墙角,发出时断时续空茫的鸣叫。我隔窗听了一会,猜想那定是来自童年的那一只蛐蛐。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昏黄模糊,好像一段记忆中的爱情,深情而又忘情。此时的郊野,想来一片漆黑,房屋与田地朦胧地交织在一起,昆虫隐匿在黑黢黢的草丛中沉沉睡去,偶尔翻一下身体,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呓语。夜色被偶尔驶过的汽车遽然荡开,又随即严丝合缝地聚拢,不露任何的破绽。
没有风,一切都在寂静中出生,成长,拔节,游走,消逝。闭上眼睛,我甚至能听到植物细微的叹息,私语,争吵,和好,以及枝叶与枝叶甜蜜的亲吻与爱抚。微醺的月光透过混沌的夜空,照耀着荒原般的世界。
犹如一只虫子在死去之前,义无反顾地回到大地的怀抱;那一刻,远嫁草原的我,被漆黑的夜幕包裹着,安然沉入故土。(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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